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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罗德岛的时候,已近深夜。舷窗外如泼墨一般的夜色里下着牛绳般的雨。飞机着陆的一刻,全部乘客都在鼓掌。而我把手机上一条没发出的短信删掉了,上面写着,我爱你。

这是多灾多难的一次旅途,还未起飞,飞机就因为机械故障在机场检修了四个小时。说是旅游季,还为时过早,机票便宜,飞机上挤满了不用上班的老年人。他们嘈杂的议论着迟迟不起飞的原因。我充耳不闻,只直直盯着我的手机屏幕。飞机故障算什么?我的人生难道没有故障!我要逃离这个错误的,和我格格不入的城市,然而我内心又抱着微弱的侥幸,我等着一条短信。但是短信并没有来。

进入地中海的领空,天气大变。原本的晴空万里突然就电闪雷鸣,黄昏的天空立刻成了暴风雨来临的大海。闪电逼过来,狂风卷着一阵阵的大雨打过来,这架小小的航班一阵战栗,然后失控般下降一程再摇摇晃晃的拔升起来,像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船。雨越来越大,闪电越来越亮,好像每一下都打在头顶。空姐强自镇定的声音被大家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淹没了。大声的交头接耳不绝于耳。我暗自捏紧了座椅扶手,这茫茫宇宙,哪里是我可以攀附的呢?又是一阵急速的俯冲后紧跟着几乎垂直的拉升,我听到耳边婴儿的哭声,还有老人跪下做着祷告。机长似乎在广播里说着什么,空姐都看起来神情紧张。看来这次是要交代在这里了。虽然有很多艰难的当口,都不由自主想到过死,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我不管有没有信号,写了一条短信给我父母,我爱你们。点了发送。还有谁呢?我几乎立刻又写了一条短信,在发出的当儿,我迟疑了。

由于天气恶劣,飞机多次尝试在罗德岛着陆都没有成功,只能紧急迫降在临近的克里特岛。再次起飞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到达罗德岛的首都罗得市的时候,接近午夜。前来接我的出租车司机疲倦的接过我的行李,告诉我酒店在lindos的海湾,是六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还需要一个小时。一路上风停了,雨住了,一轮明月挂在海岛的天边,恬静的望着我,好像之前的大风大雨都是个笑话。这是怎么样的旅途啊?好像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都浓缩在一天里了。我在极度的紧张和牵肠挂肚之后,只感觉苍老和疲劳,在枕上沉沉睡去了。

第一日

一早我在酒店前台徘徊的时候,大队的游客已经离开了,他们拿着导游给的地图和旅游小册子兴高采烈的规划着一天的行程。而我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哈桑被神灵空投到大马士革,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时前台一个金色马尾的背影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下,说:我叫叶莲娜。

那是一个蔚蓝眼睛,皮肤白皙的姑娘,和我年龄相仿,长得不算很美。她带着种又邀请又戒备的神情说:“我租了车,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环岛旅行.”

我想!这个时候,我全身心的准备接受任何建议,不管是从卫城的悬崖上跳下去,还是和一个陌生人做环岛旅行。

“我不会开车”我有些底气不足的说,“但是我可以和你分摊油费还有租车的费用。”

十五分钟之后,我在叶莲娜的车里,准备在今后的三天里,任由她开到哪里就去哪里。叶莲娜带着一副太阳镜,围着白的薄纱披肩,像个有点神秘的女子。她租的车是一辆半旧不新的欧宝,她把手扶在方向盘上说,“你真勇敢,我刚刚拿到驾照。我妈妈都不敢坐我的车。“

我心说有什么不敢,难道比要失事的飞机还吓人?叶莲娜的车开得奇快,叶莲娜的话奇少。除了她来自圣彼得堡,比我早半天到,我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看起来心事重重,而我也忧心忡忡,我们各自心怀鬼胎,在海岸线如画的风景中朝着Lidos的卫城行驶。天气阴沉,云层低垂,像吸饱了水的棉花,五月的海风还相当冷,偶有海燕在电线上做短暂的停留,像五线谱上的小小音符。该是首阴郁的歌!大片低矮的橄榄林,灰白的岩石,还有黯淡的海水像倒影般飞速的退去。如果途径小镇,我们就停下来,询问红酒和蜂蜜的价格。叶莲娜简短的说:“这边的红酒质量相当好,而且便宜。”如果路过古堡遗址,我们就把车停在海边,然后沿着起伏的小丘攀援而上。那些石砌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都是公元前的遗址,从那些残缺的城墙和断裂的拱廊望下去就是爱琴海碧蓝的海水。这里大概也上演过无数倾国倾城的爱情,让人心碎的离别,有过辉煌和荣耀,度过劫难和衰落。然而文明来来去去,只有时光不老,海水依旧。我若有所思,叶莲娜穿着长裙在我前面拍照,那个背影显得忧伤。

中午我们在沿途一家当地的小饭馆吃饭。我要了简单的希腊烤串和水,叶莲娜点了烤鱼和啤酒。她看了看我寒酸的午饭,说:“你是分手了还是失业了?”我勉强笑了笑,觉得她在奚落我。她接着说:“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男友说他想静一静,所以我出来好给他空间想想。让他XXX想个够!“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第八大奇迹。我千里迢迢来到罗德岛是为了遇上一个和我一样遭遇的姑娘!我举着水杯说:”来,为相遇干杯!“她举着冒着泡沫的啤酒,和我碰了一下。

Lindos的海滩相当漂亮,偌大的海滩只有我们两个。叶莲娜三下两下脱去外衣,只剩下比基尼。她一步步走进海水,轻松的游了一百米,然后朝我招招手说,“水相当暖和,你快下来!“我脱了鞋,试了试水。五月海水寒冷的很,我打了个冷激灵。“你想害死我!”叶莲娜已经游回来,道,“比起俄罗斯,这里暖和的像热带。“她头一次,非常开怀的笑了。“你看那边,那里,是地中海和爱琴海的交汇处。”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有条深蓝和浅蓝的交界,两边的海水奔涌向前,然后逶迤后退,也像是不远万里来此相遇。这时太阳出来了,天空一下子蔚蓝起来,海水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沿着海岸而上是郁郁葱葱的山坡,山坡上有无数的白房子,高高低低,碉堡一样的小黑窗子,那里就是Lindos渔村了。我们爬上山顶,在渔村的小巷里穿行,两边是雪白的白石灰的墙,墙头高高的仙人掌盛开着紫色花朵,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种着柠檬,绿油油的,黄澄澄的。下面的海湾里泊着白白的船。太阳暖洋洋的,这色调如此的灿烂,让人看了心里欢喜。

我们回到旅馆的时候,夕阳是金色的,我们坐在酒吧里,要了女士的鸡尾酒。叶莲娜随和的告诉我很多事,她的恋爱,她的工作。世上的烦恼往往都是相似的,还好我们并不孤单。我晚上回去查了查我的信箱,里面有封邮件,是熟悉的名字。我读了信,虽然并不意外,我的心情并没有起伏。

第二日

我看到叶莲娜的时候,心情是期待的。她穿着红色帆布短裤,白T恤,麻编的凉鞋露出红红的指甲油,她轻快的告诉我,今天我们要去七泉!七泉在罗德岛东南,是一处森林繁茂的地区。我们的车一路都在不见阳光的松树林里穿行。初夏的太阳十分明媚,在树的阴影下只觉得凉爽。

途径一个东正教小礼拜堂,叶莲娜拉起头巾,进去做祷告。我看着她拿起小小的圣母像,亲吻了一下,又碰了碰盆里的圣水,撒在额头上。她朝我微微一笑,说:“你大概是不信的,但是我为你祷告了。”我很好奇,因为她是看起来很现代的女生。她说:“我妈妈是个虔诚的教徒,因为她的原因,我也信了教。”

绿树包围的七泉的景区有七个淡水泉眼,它们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湖里有鸭子和水鸟。这里以前似乎有过有钱人的宅邸,还有富贵的园林。三五十年前的宅邸荒芜了,没有屋顶的残墙下,野草在肆意生长,褪色的精致壁纸徒劳的哀悼过往的繁华。那园林现在成了公共的景区,有稀有的蓝孔雀和白孔雀在树林里迤逦的行走。七孔泉水,代表着世间人心向往的奢愿,有的是财富,有的是健康,还有美貌。不知道当时宅邸的主人是不是也许下了什么宏愿。我们笑着一一走过,在青春的泉水边停下了,鞠了一捧水喝下去了。

沿着溪水一路走下去,到了一个古老的罗马式渡槽。那是个一公里长的水道,上面封闭,只有容许一个人走过的宽度和刚刚可以站起来的高度。渡槽里没有灯光,一片黑暗。要想过去,又不至于撞到前面的行人,最好手拖手,一路歌唱的通过。我们把鞋子用鞋带系起来挂在脖子上。叶莲娜把手递给我,我牵着另一个游客,我们光着脚走在清凉的水里,交谈着通过了这黑暗的一公里。这真是有趣的经历,在黑暗中建立的短暂信任和友谊,格外有种天涯过客的亲切感。

在长途的跋涉后,我们又渴又饿。在餐厅地中海式的拱廊上,我们吃着浇着足够橄榄油的油煎鲽鱼,喝着苹果气泡水。叶莲娜问了我很多问题,然后诊断般的分析说:“对于男人,要有足够的耐心。要给他们以距离感。但是要保持足够的沟通。”我心情很好的说,“那基本不可能。你能做到?“叶莲娜思考一下,不确定的说:”我努力去做了,现在的确很有距离感。“她点了一支烟,非常妩媚的吸了一口,然后说:”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想了想问:”你们的人民是都喜欢普金呢?还是觉得他是个独裁。“她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笑着说:”男人不好说,但是女人都为他疯狂。俄罗斯的女人可是大多数。“

晚上,在酒店蒸汽房里趴着的时候,我觉得和伊莲娜已经非常熟悉了。我们包着浴巾,情同手足的抱膝相对而坐。我递给她一张面膜,告诉她“你可能不相信,虽然喝了青春的泉水,但是贴上面膜可能更靠得住。”

第三日

在罗德岛的旅途接近尾声了。第三日我们打算消磨在罗德岛的古城里。

罗德岛的古城是一座又古老又现代的城市。古城有十二座城门,有着十字军东征时的鲜明特点。但它是一座活着的古城,城内有居民居住,有酒吧,餐馆,咖啡馆,店铺商业很繁荣。小酒馆的招牌和菜单都写着英文,有点像个一般的内陆欧洲城市。但是那城内的古老房子,那拱门下尖底罐中种植的三角梅,高大的加那利海枣树,还有街头小店外摆着的橄榄和浸着橄榄油的红辣椒的罐子,大块现切的菲塔干酪又有着浓郁的希腊风格。我们穿行在古老的石砌的街头巷尾,不时停下来逗弄懒洋洋的猫咪。

天气越来越好,古城里聚满了游客。大而艳丽的鹦鹉在酒馆的招牌下走来走去,想要招呼人和它合影。我在浓荫下搅着一杯咖啡,叶莲娜在吃一个冰淇淋球。我告诉她来的时候的惊心动魄。她笑着说,那天唯一准时降落的飞机就是她乘坐的俄航。一转眼,她下午的飞机,就要离开这个岛了。眼前的美景实在让人留恋,而回去要面对的种种也让人不愿去想。我们信步走到曼德拉基港口。那里矗立着罗德岛的标志,雌雄鹿雕像。真是热闹的港口!沿着海岸,分布着整齐的碉堡和高高的瞭望塔。滟滟的海湾里泊着硕大的邮轮,竖着林立的船帆。街头的小贩兜售着和大海有关的纪念品,有贝壳编织的风铃还有一团团的黄色和褐色的棉花状的东西,那是真正的生活在海底的海绵。我漫不经心的拿起一个海绵来看。叶莲娜只是漫无目的的东张西望,偶尔看看表。我们都懒洋洋的,不事交谈,有点生疏又有点留恋。

在旅馆门口的分别,我帮她把箱子拖到出租车上,她紧紧的抱了我一下,诚恳的说:“如果去俄罗斯,一定要来圣彼得堡找我!”末了,她捏着我的手说:“回去一定要好好的!“”你也一样“我很感动的回抱了她。

我回程的飞机也是在深夜。当飞机起飞的时候,夜空晴朗。天幕上星座逐一升起,显得那样明亮清晰,亘古不变。倒影在同样古老的爱琴海海面,风动波涌,星河灿烂,像个美丽安静的梦。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我一时对人间的悲喜,旅途的际遇都有释然之感。

我和叶莲娜在之后保持了几年疏淡如水的联系。每当想起罗德岛的三日旅途,我都联想起这段短暂的友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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