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中海各国统一的破裂

中世纪初时,西方人心目中的拜占庭是一个迷人的世界。博斯普鲁斯海峡和大西洋之间的海上贸易日益频繁。拜占庭成为来自巴里、阿马尔菲和威尼斯的商人以及运载亚洲产品的沙漠商队聚集的地方,同时也是基督教世界的一个防御堡垒。当北方正与斯拉夫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已经侵入中亚地区,并且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和比利牛斯山同时向欧洲发动进攻的伊斯兰国家却在君士坦丁堡城下被阻遏。

保加利亚人于年,罗斯国的斯拉夫人于年先后皈依基督教,使拜占庭的势力范围得以扩展。新生的罗斯国家在斯堪的纳维亚的统治者们对于拜占庭宗教的偏爱促进了传教活动的发展。与此同时,东方帝国的文字、艺术、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其风俗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基辅罗斯很快地达到了一种相当发达的受拜占庭影响的文明。

从十一世纪开始,基辅和西方之间建立了经常的联系。罗斯的商人不断前往布拉格、卢卑克和丹麦。王公们则从国外请来能工巧匠。汉萨同盟诸城的德意志人与基辅和诺夫哥罗德之间也建立了贸易关系。但是,这些交往仍然是零星而艰难的,同时受到拜占庭与西方之间宗教冲突的妨碍。后来蒙古人入侵得手,更是干脆将罗斯与西方“隔绝”了。

基辅罗斯于年被成吉思汗的儿子窝阔台所摧毁。罗斯的居民舍弃了惨遭兵燹的城市,向东和东北方向跋涉迁徙。他们同化了东方的芬兰人,于是莫斯科取代基辅,成为政治中心。由此可见,罗斯国向东和东北方向的迁移及其与西方的隔绝是与罗斯人种族和精神的变化相一致的,而这一变化则是由于在东斯拉夫民族中间大量异族成分的掺入、森林地带的新的生活条件以及蒙古侵略者的影响等原因造成的。

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不久,罗斯终于得以摆脱蒙古人的枷锁,但结果却是继承了东方帝国的传统和野心。伊凡三世大公娶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的侄女为妻。其继承者伊凡四世采用了沙皇的称号和帝国的象征——双头鹰。莫斯科将成为“第三罗马帝国”,且拒不承认第一罗马帝国教皇的最高权位。

俄国步拜占庭的后尘与西方分庭抗礼。由此,发端于查理曼时代的基督教世界和欧洲分裂成两大集团的状况,到中世纪末期正式确定。而“铁幕”正是处于古罗马的欧洲和拜占庭的欧洲之间的交迭地带。

查士丁尼“收复失地”之后不久,中华帝国发动攻势,卷土重来。从到年,希拉克略将波斯逼入绝境,出征一举收复耶路撒冷,所激起的狂热情绪预示着未来的十字军远征……这个从克拉苏、恺撒、安东尼、图拉真、塞维鲁王朝诸帝到尤里安一直不断重温而从未得逞的美梦似乎即将变为现实。但是就在这时,一个原先不见经传的民族使这个美梦变成了一场噩梦。

君士坦丁堡的君主和泰西封的王中王专心于他们间史诗般的战事,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有先知能力的曾做过牧童的商人,于年带着少数信徒从麦加秘密出走麦地那。这个细节在当时看来比提比略大帝治下一个穷人在各各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件事还要微不足道。

但是十年之后,当穆罕默德死去的时候,世界主要宗教中最年轻的宗教业已形成,它的信徒们正准备进行圣战,这场圣战将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为伊斯兰国家缔造一个比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还要广大的帝国。从年起,阿拉伯人吞并了波斯,从拜占庭帝国手中夺取了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年又攻占埃及。

不到年,他们早已控制了直到世界屋脊的中亚地区,直到热带附近的北非各国以及直到比利牛斯山脉的古伊比利亚半岛。其先头部队甚至已经或者即将越过这些界限,向中国人、印度人,拜占庭人和法兰克人发起一系列的攻击,这可以称为有史以来第一次“半球大战”。

如此规模庞大的事业是不可能持久的,事实上也未能持久。然而,当九世纪初伊斯兰国家的扩张势力已成强弩之末的时候,古代世界亦已寿终正寝。它之所以被摧毁是由于“家中的海”已易其主。地中海很久以来第一次将西方和东方相隔,分为亚洲海岸、非洲海岸和欧洲海岸;而从前这些海岸都由地中海连接成一个统一的世界。

这时候,法兰克国家达到全盛时期:它建国之初是在远离地中海海岸的地方,那里濒临大西洋,处在西欧的水路要道上。后来它成为一种新的形态的地理中心和政治核心,这个新的形态逐渐地凝聚为加洛林王朝的欧洲,然后又演变成中世纪的欧洲。

在古代末期的墨洛温王朝和开创了新的政治体系、预示了新的前途的卡洛林王朝之间,在宗教、政治、法规、语言、文学,甚至文字等方面都存在着鲜明的对照。中世纪的希腊使地中海东部地区从爱琴文化发展为古典文化,在希腊复兴千年之后,随着中世纪的希腊而发生的,是又一次败落的危机和欧洲文明的新生,从那时起,所谓欧洲文明就是指大西洋欧洲的文明。

“公元八世纪末期,在西欧出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状况。不仅政治活动的中心,而且总的文明活动的中心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从地中海流域转移到北海流域。罗马帝国的中枢在意大利,而加洛林帝国的中枢却是在莱菌河和塞纳河之间的地区……。现在罗马受到了贬斥,好象被一下子抛到了新的欧洲的边缘”。

西欧,亦即加洛林王朝的欧洲,在脱离了地中海共同体之后,构成了一个特殊的世界:法兰克帝国与拜占庭帝国对峙,罗马天主教会与希腊正教会对峙,封建大领地、大庄园与君士坦丁堡统治地区的手工业城市和官僚政府对峙。十六世纪初,伊斯兰国家第二次入侵,特别是年土耳其人在埃及的定居巩固并增强了第一次入侵产生的后果。

正是这第二次伊斯兰国家的入侵,而不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甚至也不仅仅是葡萄牙人的远洋航行导致了威尼斯的困境,引起了意大利如此突然的式微,接着便是文艺复兴的衰退。蛮族并不是一切事情的起因,在年的时候,威尼斯确实处于中心位置,而且确实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

到了年,它已经只是这一世界的诸多堡垒之一了。原先比萨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以及许多其他地方的人在地中海区域经商,意大利的位置正好居中,而当欧洲与伊斯兰国家对面相峙的时候,意大利却成了首当其冲的前哨阵地;而正在这时候,大西洋沿岸展开了广阔的前景。

那么当时能不能用欧洲这个词呢?事实上,曾经有过一个罗马帝国和一种地中海文明,帝国的全部疆域都处于地中海沿岸,其边界在内海的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防护圈,以保卫帝国之安全。这个海沟通了用同一文明的纽带团结在一起的人们,对于他们,不能使用适应当代需要的欧洲人、亚洲人、非洲人的称呼;否则便等于将现实的影子投射于悠远的古代,只会导致谬误和混淆。

在入侵的时代,这个地中海曾经吸引了蛮族,他们为了在沿海定居而战斗:汪达尔人在北非,西哥特人在阿坤廷和西班牙,东哥特人在意大利,勃艮第人在罗讷河地区。除了法兰克人,所有的人都到得太晚了。但是地中海沿岸居民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延续,东西方之间没有分裂。这一分裂是后来伊斯兰国家引起的。

正当穆斯林们在巴勒莫忙于建设一家兵工厂和一个私掠船基地之时,地中海基督教国家的港口却日益冷落。财源的匮竭使得皇帝无法把权力交给领取薪金的官员,而不得不将它付予贵族,这样无异于砍去了皇帝自己的左右手。查理曼建立的帝国之所以衰亡,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原因。

西方的欧洲与东方的欧洲相分裂,大陆欧洲与地中海相分裂:大西洋时代来临了。

二、欧洲和大西洋

从十六世纪初年起,跨大洋的运输已经比松德海峡的运输远为发达。一种是体积庞大的必需但并非珍贵的食品的沿海运输,亦即用大量的小型船只,从北往南运输木材、树脂、蜂蜜、蜡、大麻、谷物,又从南往北运输细布、葡萄酒和烧酒。另一种是贵金属从美洲向欧洲的单向运输。

这两种运输毫无共同之处。那些贵金属以空前未有的数量运到,从而打乱了欧洲列强的经济和政治——即他们伟大的政策;并且加速产生了一系列社会变动:以佛格尔等家族为代表的商业和金融资产阶级兴起,达到富埒王侯的地步;贵族阶级逐渐没落,仅仅依靠剥削社会财富创造者取得的成果以维持其地位和荣耀;占有了来自海外的金银的哈布斯堡家族的长久统治等等。这些社会变动的意义是无可估量的。

然而,西欧向大西洋沿岸的转移所产生的影响基本上并没有超越南北走向的欧洲主要分界线。来自美洲的贵金属引起了旷日持久的、全面的物价上涨,从而带来了一直影响到波兰的货币、经济和社会等方面的种种后果。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物价上涨才波及到利沃夫,但再往东则未发现这一情况。西方的欧洲和东方的欧洲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又一次作为重大事件而载入史册。

鉴于大洋的重要性,从十六世纪开始的欧洲可以说是大西洋欧洲;同样,考虑到各地区之间的比例、海岸线的长度以及气候的影响,也可使用海洋欧洲这个词。诚然,这种说法需要加以细致的区分,因为在某些并不属于这一海洋欧洲的民族的历史上,海洋无论过去和现在都占有十分主要的地位,而且由于阿尔卑斯山的地形,海洋性气候一直影响到中欧。

这种种因素即使都不能单独说明问题,但是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则能互相印证,表明“铁幕”正好处于历史上将西方的欧洲和东方的欧洲相隔离的地区。

西欧的演变过程并不是均匀的,无论是农田结构或是政治制度,或是其他方面,都极其丰富多彩一·欧洲的特点亦正在于此。同样,起源于英国的工业文明正是在欧洲西部这个地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应当研究商业资本主义在意大利城市里诞生的情况和赢利风气的产生,研究“古典”资本主义的发展,新的付款方式(例如汇票)的普及,研究在英国和俄国信用货币的地位的根本区别。

俄国人相信钞票,因为他们崇拜沙皇;英国人则是根据他们对于货币信誉的判断来选择国王的。在英国是公众奥论产生银行、加强货币:而在东欧,货币欺骗舆论,却使仅仅作为国王御库延伸的银行获利),等等。最重要的是,工业革命到十八世纪中叶已经基本完成。很久以来处于落后地位的英国一举领先。

早在年,亚伯拉罕·德尔贝便发明了大熔炉—第一批大熔炉从年起投入使用,在这一时期,模糊的世界正在被精确的世界取而代之。“大工业”的时代开始了。这场运动以不同的进度在整个西欧蔓延,它发展到东欧只是很久以后的事,程度也比较肤浅。

在农业方面的差别也同样很明显。在东欧,没有发生过任何真正可以与圈地运动相比的事件加一圈地运动对于伊丽莎白统治时期以来英国农村的历史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同样,在东欧也没有任何事件可以与为争取农田白耕而进行的斗争相比。在西欧,农民很早就变成了自由人。而在东欧,农奴制一直是土地制度的基本要素之一,直到年2月19日方才被废除。

但是由于乡的集体组织仍然作为规定而存在,生产资料个体所有制仍未建立。革命是在十八世纪西欧的城市里形成的——西欧城市是一个多种结构的社会环境,但它脱离了原来的传统,在日益广泛的范围内依赖于现代经济而生存。城市—市镇—资产阶级。这一解释象图表一样明了。经济的动荡只有当影响到高度集中的城市时才会表现为社会的动荡。

“哲学家们”所关心的是城市里工业的集中所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马克思写《资本论》的基础正是对于诸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所出现的经济关系及其各种社会表现形态进行的“临床”分析。乡村文明渐渐地被城市文明所取代。这一转变往往带有悲喜剧的性质,因为那些新城市居民中大部分都是被迫离乡背井的农村居民。而在东欧则没有发生任何类似的事情。

区别并不止于此。正当西欧的家庭普遍挂上了坐在会议桌中央、脸部表情严肃的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时,俄国仍然是“另一个世界”。或许,俄国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文学使得欧洲的知识望感到惊异和入迷:从普希金到涅克拉索夫,从果戈里到契诃夫,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尔斯泰,直至高尔基,一大批作家令欧洲人动情不已。

音乐家的情况也是如此:格林卡及其继承者、鲍罗廷、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穆索尔斯基、柴科夫斯基以及芭蕾舞音乐的大师们。然而,这一影响仅限于感请的范围,它并不改变人们的思想,也不触动人们的心理结构。这或许是出于在西部的欧洲人的心目中,俄罗斯诸国是在亚洲边缘处于一个始终游移不定的位置。他们直到与美洲人建立了联系的时候才对俄国人略有所知。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发现沙皇帝国与发现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的帝国是同时发生的事情。但是,正当与美洲的关系朝着日益紧密地互相依赖的方向发展之时,与俄国的关系却并非如此。说那时候就存在着一个“俄罗斯帝国主义”或许有些过分,但正是在这个时期,产生了莫斯科是“第三个罗马”的印象,这一印象深刻地影响了欧洲人对于俄国的看法。西欧对于饿国历来存有怀疑和惧怕。

然而,从年起,欧洲就有一些人和团体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或者为之.创造条件,他们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行动的:历史不可抗拒地向着一个必然的结局,一个预定的目标运动。那些人或是以有能力改造现卖的普罗承修斯式的英雄人物出现,或是以历史的产婆出现,准备迎接“这一天”。

他们发起的运动构成了一个统一体,即坚信人类必定获得解救。在卢梭之后、马克思之前的圣西门和傅立叶曾经发展了这一运动,而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则可以看作其最高潮。年之前还只是一种哲学的运动一下子变成了政治上的威胁,从而产生了一条新的“鸿沟”。

“欧洲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亨利·奥泽写道。这位历史学家认为,欧洲是由本来就各不相同,又经过历史以不同方式塑造的人和地域所构成的双重的或者三重的世界。这一状况的形成或许是由于欧洲在“古典的地中海”和“北方的地中海”,即波罗的海、北海和拉芒什海峡之间插入的这一块土地越往西便变得越是细窄,由于这块土地被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公路和地峡所割断。

这些地峡——俄国地峡、波兰地峡、德国地峡、法国地峡至今对于互相交流仍然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塔西陀的描述并没有过时。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古罗马时期的欧洲和拜占庭时期的欧洲,大陆欧洲和海洋欧洲:这些巨大的对立面后来又加上了自由欧洲和非自由欧洲,这个对立面对这块陆地的历史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统一的欧洲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若干个欧洲,而我们使用的欧洲文明这一字眼,只是同西欧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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