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不只有海盗，还有东加勒比地区法院。这个法院是英联邦司法体系一组成部分，管辖着BVI，经常做出能影响中国的判决。这个法院有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杰克法官（AdrianJack），判决了鲁南制药外资股权纠纷案，决定了这家价值百亿的中国公司的股权归属。判决书中没有展示杰克法官的形象，余读其判词，想见其为人，脑补出帅呆了的杰克船长。

一、创始人赵志全

鲁南制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鲁南制药“或者”鲁南“）的前身是注册于山东郯城县的一家校办工厂，成立于改革开放初期，年搬迁至山东临沂市。年，身为工厂管理层的赵志全先生承包了该厂，随后把这个濒临破产的小厂发展成品牌价值亿元（年），中国医药工业百强第30位（年度）大型企业。

东加勒比最高法院下辖的英属维尔京群岛高等法院的商务分部，于年的3月以及年的7月，对两个案件，分别是BVIBH(COM)/号和BVIBH(COM)/号，并案审理。诉讼的一方是赵志全先生的独生女儿赵龙女士。赵志全先生已经于年离世，赵龙女士是其唯一继承人。诉讼另一方是鲁南制药，实际上是赵志全之外的若干股东，为行文方便以下还是笼统地称为“鲁南一方”。诉讼标的是安德森投资有限公司（一家BVI公司，以下简称“安德森”）持有的鲁南制药的25.7%的外资股权。这个案件曾被坊间称为“赵氏信托案”，并类比于“赵氏孤儿”案，精彩程度毫不逊色。这里先剧透一下，杰克法官把争议的股权判给了赵龙。

判决书中介绍背景说，年公司进行了股份化改造，改造后国有股占35%，紧接着引进外资。天眼查上显示现在的持股架构为：社会个人股48.08%，内部职工股26.22%，外资股（安德森持有）25.7%（如上图），看不到国有股。社会个人股和内部职工股的细节没有公开，但是从别的渠道可以查到其中也包含赵志全持有的少量股份。

安德森持有的这部分外资股权，起因是一项税务筹划。

二、起手做税筹

清代大国手施襄夏著围棋中级教科书教材《凡遇要处总诀》，开篇有云：“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也就是说，围棋开局都下在边角上，你见过谁一上来就往中间落子的？吃瓜群众常说下一盘大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那肯定不是大棋。大棋都是从细枝末节先做铺垫，水到渠成时再解决核心问题。这个说起来有些抽象。不喜欢抽象的棋手们总结了另一个说法：金角银边草肚皮，也就是说角上边上实惠。

本案的主题是落实创始人的股权。这是一盘大棋，历经数十年，涉及近百亿资产，多方利益激烈博弈。这盘大棋就是从实惠的税务筹划开始的。

90年代国家鼓励外商投资企业，出台了一系列的税收优惠政策。杰克法官说，有好多优惠我也搞不懂，我只知道其中的一项就是外资股东分红时候不用交预提税。杰克不懂我懂。不交预提税很实惠，还有更实惠的。当时鲁南这种生产性外商投资企业适用年版的《外商投资企业和外国企业所得税法》，根据其所在地区，适用15%或者24%的企业所得税税率。自获利年度起两免三减，技术先进型企业减半期还可以再延长三年等。也就是说，减免税期至少可以达到八年。除此而外，外商投资企业还可以免税进口自用设备。那年代满大街上都是黑牌车，那就是外资企业免税进口的，是当时进口最多的自用设备。现在外商投资企业的车不再挂黑牌了，黑牌车很少见到。偶尔见到一辆那一定是外国使馆的车。

免税进口的黑牌车不仅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且有涉外光环，办事方便。仅从这个细节上就可以看出，虽然大家习惯拿税说事，但是当时设立外商投资企业的动机绝不会仅至于税务方面。当时有些民企还引进国资，再戴上一顶红帽子。这些策略在企业的成长过程中功不可没，但是也为日后的股权纠纷埋下了隐患。这些都超出了杰克法官的理解范围。

反正企业发展需要融资，找一个外资股东来融资，还能享受税收优惠以及外资企业的方便，岂不一举两得？不难想像，这个实惠的理由打动了各方。

年鲁南引进的，占注册资本万元人民币，占比25.7%的外资股东叫做鲁信（Sitic）。名字暴露了这不是纯正的外资，是一家境外注册的中资企业。鲁信是烟台发展有限公司在美国注册的一家子公司，按政策当成外国投资者对待。鲁南制药依据当时的《中外合资企业法》变更为中外合资企业，依据《外商投资企业所得税法》享受税收优惠。

不管当事人当时有没有想这么深远，客观上这招棋实现了股权出境，为创始人未来落实股权开辟了第二战场。为未来的精彩腾挪打开了空间。

三、入腹争正面

《凡遇要处总诀》第二句说：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意思是边角占到一定程度之后，棋子要向高处发展，抢占制高点。创业九死一生。企业和棋子一样，高处生存空间大，活下来的概率大。鲁南制药从县级企业发展到市级企业、全国性企业再实现国际化，生存空间越来越大。生存空间越大，遇到贵人的机会越多。如果不是国际化，能遇到杰克法官这样的贵人吗？

裁判这个案件，相当于复盘一个棋局，这盘棋过去二十多年了，不光棋谱找不到了，棋手之一也已经过世。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步的用意何在？诉讼双方各有一套说法。法官信谁的，取决于自己的思维范式和价值判断，这里就笼统地称为世界观。在杰克法官的世界观中，创始人控制公司的股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赵志全作为鲁南制药的创始人，股权就该归他。赵志全已经过世，股权就归继承人赵龙。这种观念决定了杰克法官如何认定以及如何作出判决。

但是换个角度说，这本是一局围棋，杰克法官没有围棋世界观，只有国际象棋世界观，靠谱吗？

杰克法官似乎不懂承包这个词的含义。承包人虽然可以享受公司的经营成果，但是身份仍然是打工人，收入不论多高都是工资薪金形式，不一定会拿到大比例的股权。这反映了杰克法官阶级局限性：只懂资本主义的法律，不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懂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特殊的政治、经济和法律环境。

不懂也好。简单粗暴，管用有效。改革开放初期至今，创始人股权问题头绪繁多，纠缠成巨大的死结。杰克法官手起刀落，绳结砍成两半，问题迎刃而解！

四、代持人恺伦美国

引入一个股东就是找了一个婆婆。时间一长，婆媳冲突在所难免。到了年，创始人赵志全与鲁信之间关系破裂，到了散伙走人的地步。鲁信同意将全部股份转出。转出给谁呢，不难想象赵志全当时的心境。为啥还要再找一个婆婆？为啥不能转给自己，让自己这个创始人变成实至名归的股东。但是很明显，当时的政策环境之下这非常不容易实现，因此才有“曲线救国”，找个代持人从鲁信接手外资股份的想法。

找谁来代持呢？必须找一个外国公司，否则税收优惠没有了。不只是未来没有了，按当时《外商投资企业所得税法》，如果外商投资企业经营期不满十年变更为内资企业，此前享受过的减免税也要交回。事出突然，上哪里去找个外资公司呢？这时候鲁南制药的法律顾问王建平律师出主意说，自家太太魏新民女士（SharonWei，美籍）手上有就一家美国公司正好可以拿来用。

王建平律师在中美两国都持有执业资格，长期在美国学习和工作，太太魏女士加入了美国国籍，还注册了一家叫做恺伦地产公司（KunlunPropertiesInc.)的美国公司（以下简称“恺伦美国”）。这个公司名称暴露出以下信息：第一，这家公司原是用来持有美国房产的。事实上当时的确持有美国的几处小商场。用公司持有地产，税务上有好处，在美国很常见。第二，公司英文名中叫做“昆仑”很中国化，中文名叫做“恺伦”很洋气，想隐藏什么信息？想传达什么信息？操盘人员的心思很缜密。

代持人选定了，那么被代持人是谁呢？杰克法官明白赵志全的苦衷，当时的政策环境不允许自己出面，无奈只能鲁南制药出面担任被代持人。年3月15日，鲁南制药和恺伦美国达成了股权代持协议。魏女士代表恺伦，赵志全代表鲁南制药签了字。这个协议是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物。是无奈之举，也为如今的股权纠纷留下了隐患。

年4月2日，鲁信和恺伦美国达成了股权转让协议，约定由恺伦美国收购鲁信持有的鲁南制药25.7%的股权，价值7,万人民币，分两次支付。以上转让协议履行后，年6月25日鲁南制药修订了公司章程，恺伦美国公司成为持股25.7%的外资股东。此后恺伦美国将其股东的权利委托给赵志全行使。

（未完待续）

关于作者：PatrickZhao,专注国际税务30年，曾任职税局、“四大”和外企，现专职从事国际税务咨询，服务过近百家知名客户，著有《“走出去”企业税务指南》。可通过以下图片中的信息联系作者。

如果喜欢本文，